宋世雄者，京畿人氏，生于前朝。身長八尺，貌甚清矍，本性溫良，不異常人，唯尖聲厲嗓，雄辯滔滔，每令人側耳。幼時家貧，不甚讀書，唯愛磨牙學舌，逞口齒之利，語速倍于常人，曰“必以謀衣食而報社稷也”，時人哂之。開國十年，百廢俱興，體育亦風行一時，然恃與西洋東夷爭鋒者，止桌球數(shù)技而已。唯國朝閉塞，民力疲弊，科技不彰，時不聞電視為何物，遑論網絡！傳聲狀物，唯賴廣播，雖影像之不存，聊勝于無。世雄長成，以孝廉薦入京師廣播電臺，專司體育現(xiàn)場解說，漸有名望。描摩人物，還原場景，只在世雄唇舌之間。譬如蹴鞠，身影幻動，屐履紛雜，即臨場亦難辨識，而世雄雙目如炬，洞燭幽微，攝鬼魅無所遁形，娓娓道來：“甲傳諸乙，乙傳諸丙，丙傳諸丁，丁傳諸甲……”有瞢者嘆曰：“吾墮入黑暗三十年矣，今得世雄以聲相助，如生重瞳，歷歷在目，聞言如見天日！”或值比賽日，國朝軍民則恭請電匣，圍坐周匝，啟鈕調頻，凝神屏息，愿聞世雄一言發(fā)端。茲時通衢偏巷，田間地頭，唯聞世雄天籟之聲，驚斷流水，響遏行云，繞梁三日，余韻不絕。世雄一喜，則萬眾歡呼雀躍；世雄一嘆，則舉國黯然失聲，蔚為大觀！一國之威，關乎言語；億兆之望，系于唇齒，誠亙古之未有也。共和十二年，有桌球國手徐氏寅生者，奉命出征東瀛，約戰(zhàn)倭將。寅生所持利刃曰“圓月奪命板”，名器也。戰(zhàn)有十數(shù)合，倭將漸不能支，然負隅不降，寅生怒，連斫十二板，倭將左支右絀，命在呼吸之間。彼時世雄在國臺，隨軍出征，于陣前望見，乃執(zhí)話筒遙為助威，如黃鐘大呂，振聾發(fā)聵。寅生每出一板，世雄則為一一細數(shù)：“第一板，第二板……”如鼓聲大作，金戈相擊，寅生精神大振，而倭將聞聲膽顫，世雄每數(shù)一聲，寅生則力長一成，倭將則勢減三分，至十二板，寅生奮起一擊，倭將殞命當場，倭陣立時崩潰。世雄喜不自禁，狀甚奔狂，數(shù)言“贏矣！贏矣……”彼時同聲直播，電波傳訊至國中，世雄之聲如暗夜驚雷，破空閃電，使地無分南北，山歡水笑；人無分老幼，沸反彌天。此景青史流芳，后世奉為經典，寅生奇功，勒于碑石，世雄壯舉，亦見經傳。后寅生會世雄，鞠躬感謝：“非世雄，無以成此大功！”世雄亦以此自矜。由是世雄聲名大著，獲譽攬獎至手腳抽搐，漸成一代宗師，門徒廣列，弟子三千，中有孫正平、韓喬生者，天資聰穎，世雄見愛，身授親傳。二子言談顰蹙，頗有世雄風骨。
和諧初年，世雄已逾耳順，自感精力疲乏，聲質渾濁，漸生退意。更覺時移世異，廣播式微，電視普及，網絡風行，世雄獨持古風雅韻，竟不獲于當時。有無禮年少，狂言“我自有腦，勿用代勞！我自有眼，何勞導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老革荒悖，不如早退！”世雄登時氣結，由是上書國臺清議大夫告老還鄉(xiāng)，挽留再三，世雄堅辭不讓，只得準依所請。自此退隱，漸不聞于江湖。
和諧五年，萬國健兒齊赴國朝京師，共攘奧林匹克盛會。國臺專任轉播解說，進獻雅言，臧否人物，責重憂深。清議大夫以前有支黨黃健翔者，信口雌黃，幾成大禍，是以謹慎，遍搜國中能言善辯者，使野無遺賢，會而訓曰：“盛會期間，只合小心說話，休生事端。敢效健翔口出狂言者，立時除藉，亂棒逐出宮門！”皆然喏。然大夫細看之下，黃口孺子，不堪大用；粉面嬌娃，難啟朱唇，終究放心不下。左右進言：“昔宋老致仕，情非得已，聞尚能飯，壯心激烈，何不延至？”大夫悟而喜曰：“若得宋老壓住陣腳，吾有何憂？可與俱來�！弊笥以唬骸八卫虾稳�？只可就見�！庇谑莻涠Y登門，凡三往，乃見。大夫說明來意，世雄以舊創(chuàng)深重，堅辭不出，言正平、喬生足可大用，必不誤事。大夫泣拜：“宋老不出，如蒼生何！我朝軍民痛失耳福，還則罷了；但海外俱遞言：若無世雄解說，必不收視國臺矣。”世雄正襟斂容曰：“海外亦知有世雄耶！”由是許大夫復出江湖。
又，世雄臨事惕厲，事無巨細，籌措規(guī)劃甚詳。每于賽前，搜書查史，猶恐言之無物。雖史海滄渺，卷帙浩繁，必窮盡之，上迄三皇，近至當日，稗官野聞，不使片紙旁落，悉堆案前，筆錄成冊，方始心安。再于賽時尋機伺隙，傳揚推送于觀者，初只點綴，不忘正題，至興起忘形，則傾囊兜售，有教無遺，言如彈雨紛飛，聲則轟鳴不絕，至于賽況若何，竟無暇詳察明示，而自顧吟之誦之，舞之蹈之，怡然自得其樂，不知今世何世，得魚忘筌，灑脫超逸。其虔心敬業(yè)如此，其愛民忘我如此！又能潔身自律，出入國臺四十年而無一則緋聞纏身。噫，國臺何地也？國色充棟盈室之地也！而世雄一塵不染，一腥莫沾，真天下奇男子！故桃夭李秾，門庭光耀；德高望重，天下景仰，抑亦其宜也。不似同期出道佐朝之忠翔公趙老，早年亦頗知禮義廉恥，振奮綱常，維護風紀，寧負美意，不辱國體；更兼寶相莊嚴，正氣凜然，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有欲投懷送抱者，望峰息心，含淚而退；而晚年性情大變，似欲彌補虧欠，居功自傲，荒疏正務，老夫而發(fā)少年狂，求醫(yī)專問美嬌娘，誤入色彀，竟生孽情，至有穢語傳諸街巷，英名盡毀，晚節(jié)不保，為天下笑！故世雄時誡諸弟子曰：“解說之道，關乎國體，德言容工，四大莫空，汝其加勉！”正平喬生相視而問曰：“似吾輩屢遭人詬病為言不善、容不整、工不及者，若何？”世雄撫而慰之：“若言、容、工者，小節(jié)耳，輔器也，得之固喜，失之不悲。吾道一以貫之，唯德而已，有德乃大。德者何也？但合上意，無關民望。國臺重地，唯有德者居之！”諸弟子于是心安理得，而宋宗愈加發(fā)揚光大矣。
孫正平者，別號寡淡散人，亦京畿人氏。共和十九年，先主詔令天下，城市青少咸往村寨，就學稼穡。正平赴晉中，躬耕隴畝，而不輟于學。或曰：“聞主上久未視事，吾輩終無返城之日，恐老于此間，讀書何為？”正平嘆曰：“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改革元年，恢復太學，平舉秀才，已而入黨。后數(shù)年一路青云，為國臺收用，著世雄收為弟子。所與從事，皆云德才兼?zhèn)�，身正辭平。蓋正平之才，優(yōu)于仕進，而稍遜風騷，遣詞造句，文工字麗，殊非所長。然有司愛其穩(wěn)重，交辦籌議，未有差池，慎言謹行，中規(guī)依矩，評以“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命唯德是舉，勿以人廢言，選為國臺主播，舉凡世界奧林匹克大會、亞細亞洲競技博覽大賽、萬國蹴鞠英雄大會，俱令正平主持解說，時有“何可一次無此君”之譽，風頭強勁，世雄竟居其次，或為抱不平，世雄嘆曰：“江山代有人才，吾當避此子出人頭地！”但正平所示人者，敏于行而訥于言，疾于舌而緩于腦，其說辭平鋪直述，如吞白水，俚語村言，如話家常，照本宣科則洋洋灑灑，臨機應變則不知所謂，國中好球者多不喜，時諷以“清水煮豆腐，天然去味道�！比惶焐f物，各有所用。正平聲色不佳，望之生厭，聞之欲睡，足可催眠助枕。國中某省有一鰥翁，鎮(zhèn)日神思奄奄，而沾枕輒醒，不見周公二十年矣，遍尋名醫(yī)，盡搜偏方，殆無成效，苦不欲生。一夜偶至鄰家，見小兒隔屏觀球而閉聲道，訝問之，答曰：“吾懼正平之聲，若開聲道，聞聲欲睡，再觀球輒不能�！蔽虒⑾矊⒁桑笆郎瞎写嗣退幰�？兒且開啟聲道，待吾試之�！毙簾o奈，依其請求，正平之聲嘈嘈而出，沁脾潤肺，嗡嗡噴涌，奪魂攝魂，翁如中魔咒，霎時入定，須臾頹倒，鼾聲如雷，三魂渺渺入黑甜，一夢幽幽到天明。起而北向跪泣：“悠悠蒼天，此何人也！解民倒懸，懸壺濟世�！弊云潓以嚥凰�，竟至聞“孫正平”三字而尋枕就床。國中失眠者聞此異術，奔走相告，一一試之，莫不靈驗。紛紛置匾獻旗，彰正平厚德，表國臺功績，謝黨國恩典，聲聞州府，達于圣聽，自茲朝野皆知正平忠君愛民，慈聲渡人。正平素來謙遜，于此事亦頗自詡，豪言：“吾酷愛針砭，喜治病救人，不為名嘴，必為良醫(yī)�！睂ぴt下，以正平能促進醫(yī)改，護佑和諧，遷為解說員外郎。
韓喬生者，別號錯亂先生，長于京畿，祖藉直隸邯鄲。能發(fā)人不敢發(fā)之言，時論有燕趙之風。生有異能，出腹有齒，落地能言，有識人者曰：“此必二十年后國臺棟梁也！”及長無它，唯語速奇快，嘗與同學幼兒齊誦《三字經》，同學未及三句而喬生已終全篇，其快異如此，其師喜曰：“世雄將老，上嘗憂古風不繼，大雅失傳，欲尋轉世靈童以備不測，其在君乎！”世雄聞而親詣，見喬生方面大耳，憨態(tài)可掬，不若正平之陰騭沉肅，喜出望外，曰：“福娃不出，吾將安歸！”笑而收為弟子，班位僅次于正平，于是學業(yè)精進，一日千里，使世雄常嘆后生可畏，而正平暗生瑜亮之憂。喬生說辭，不類正平，工詞賦，善用典故，無中生有；巧構思，翻空出奇，駭人聽聞。辭藻豐富而驚艷，取之無盡；修辭多變而超前，用之不竭。善學世雄而不因循守舊，嘗銳意創(chuàng)新，自成一派，名為“意識流”，指甲而謂乙，所思者丙，其意在丁，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上天入地，聲東擊西，聞者莫不絕倒。其左右互搏，自得其樂，班攻墨拒，轉換自如，時空顛倒，乾坤挪移，天馬行空，神鬼莫測，雖孔明復生，合當氣回地府！世人咸嘆弗如，一時仰望，若江河滔滔不絕，欲加之譽，而患無辭，所謂“此中有真義，欲辯已忘言”是也，或強贊曰：此人只合天上有，謫居國臺解我愁。而如“聽君一席話，勝炒十年股。聽君再三嚼，勝坐十年牢”之謂，不能盡錄。有學子執(zhí)手喬生而泣曰：“孔子云：‘朝聞道，夕死可也。’晨起聽先生一言，醍醐灌頂，動魄驚心，向晚不適，竟爾伏枕不起，此際自感時日無多矣！圣人誠不吾欺也！或曰生有何歡，死有何懼？但吾年方十八，未經人事，若先生垂憐，何不再發(fā)一言，送吾一程？縱笑死當場，即刻吐血而亡，此生亦無憾矣！自當安心瞑目，含笑九泉，并不要先生償命�！眴躺龅廊�，雷死電傷者不計其數(shù)，而皆無怨詞忿色，以為前世注定避不得此人，盡須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至多望風披靡，聞聲夜遁。有追隨者輯錄其言為《韓喬生語錄》，吉光片羽，龍鱗鳳爪，真知灼見，閃爍其間。國中解說員唯喬生立言刊論，即世雄亦無此遇，世雄不以為忤，笑曰：“固知繼吾衣缽者，喬生而已�！闭铰勓圆粣�，而顏色不改。朝省府縣各級解說員得《語錄》而喜，奉為道中《孫子兵法》，以為將藉此登堂入室矣，然《語錄》云遮霧罩，水闊淵深，奧妙神奇，精深博大，漫云窮盡，欲得皮毛亦無從措手，眾人緣邊徘徊，逡巡不進，已而嘆曰：“高山仰止，景行行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眴躺阒骸氨�，詭道也，不可不察！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攻城莫畏堅，攻書莫畏難，過了黃洋界，險處不須看……”又點撥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世人愛喬生，每有名言佳句，或出于世雄，或源諸正平，非喬生建倡，皆相傳曰：“此喬生新作也！”是以美聲溢譽，過于其實。喬生誠信不欺，每欲辯明，還世雄正平等公道，而時人不信。有知之者，說喬生曰：“汝師雅量，師兄老成，必不索版權，但領受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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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流星，還是流星 于 2009-3-19 19:3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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