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小陳辦公室,小陳邊笑著跟我打招呼邊起身披上外套。小陳是第二年的助理教授(AP),標準的學術小鮮肉:三十出頭,正是雄心勃勃意氣風發(fā)的年紀;聰明能干,清爽夏普,舉手投足都散發(fā)出AP的典型雙重氣質:驕傲與焦慮。
AP完全有理由驕傲。在美國找教職競爭非常激烈,每個AP的位置都有上百人申請,幾乎個個都是一路名校加好文章若干。經過電話面試、校園面試全方位考察之后,最終突出重圍拿到聘書的基本上都是綜合素質出類拔萃的幸運兒。
AP完全有理由焦慮。入職之后六年的終身教職倒計時(tenure clock)就開始了。這就像要拆一個定時炸彈,如果六年考核不達標,終身教職的夢想會被炸得灰飛煙滅。這些指標包括帶研究生,教學,發(fā)表文章,以及斬獲研究基金。AP對寫文章駕輕就熟,帶學生和教學只要花些時間也不是問題。分量最重也最難的是獲得真金白銀的基金支持。VT這一檔州立學校工科AP要拿到一百萬美元才算過及格線。如果不做醫(yī)學或者國防研究,在美國主要靠自然科學基金(NSF)。一個NSF項目從三十萬到五十萬美元不等,也就是說一個AP要拿到兩個NSF再加上其他一些小錢心里才踏實。而NSF的資助率逐年走低,過去幾年都徘徊在10%左右。這些數(shù)據(jù)擺在一起,再加上腦海中滴答滴答的tenure clock,再陽光自信的男孩也難免偶露愁容。
小陳書架上擺他三口之家的溫馨照片。他兒子現(xiàn)在兩歲多。我做AP第二年的時候女兒也是兩歲多。小陳太太工作在外地,開車要三個多小時。我和媳婦也是聚少離多,遠的時候隔好幾個州,直飛也要兩個小時;現(xiàn)在雖然在一個州,開車仍要兩個多小時。這就是典型的AP面臨的工作之外的挑戰(zhàn):孩子在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配偶通常也是高學歷并有自己事業(yè)追求卻很難在同一個城市找到相應工作?吹窖矍暗男£惥头路鹨姷搅肆昵暗淖约。
坐下吃飯時小陳第一句話就是:“我的NSF被拒了”。我必須安慰他,因為六年前的自己也是曾經需要安慰的。根據(jù)我積累多年的求安慰、被安慰、安慰人的經驗,我知道安慰一個覺得自己慘的人很管用的一招就是講自己也曾經慘過。于是我開始給小陳講我的第一次NSF被拒的經歷。
那是在我入職不久,正是躊躇滿志之時,寫第一個本子像蜜月期的新媳婦做針線一般,嘔心瀝血花團錦簇愛不釋手。本子投出去之后就每天刷屏多次查狀態(tài),從孤芳自賞到自怨自艾,逐漸陷入怨婦狀態(tài),直至看到系統(tǒng)里顯示猩紅的“Declined”終于變成了絕望主婦。惱羞成怒之下啪地合上電腦沖出門透氣,剛巧碰到了周老師。周老師是傳熱學領域響當當?shù)拿,學術與行政俱佳,做過系主任和工學院院長,德高望重,深受大家愛戴。見到他慈祥的樣子,我第一句話就是:“我的NSF被拒了。” 那時的委屈無助,簡直就差撲到他寬闊的肩膀上哭泣了。深諳安慰之道的周老師帶著他一貫和藹的笑容緩緩地道:“我前七個NSF都被拒了。當時我都想不干了。” 我目瞪口呆:周老師出道是三十年前,NSF要比現(xiàn)在容易許多。況且周老師的的博士導師乃是華人學界中的泰山北斗、伯克利前任校長田長霖先生。他如此顯赫的學術出身都要經過這等打擊,我也迅速平衡且平靜下來。
望著小陳略微放大的瞳孔,我繼續(xù)講:歷史就是那么驚人地相似,我也是經過七次無情拒絕,直到第八次才中。這個“中”字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不管當年高考、申請出國、找工作、甚至生娃,都沒有如此強烈的“中”的感覺。面對我中基金后的癡笑,媳婦曾不屑地道:瞧你范進那小樣。(她沒想到的是,三年之后媳婦也做了AP,中了第一個基金仰天長笑的表現(xiàn)與我當時并無二致。)
小陳若有所思,想必對“任重道遠”又有了新的認識。午飯后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整理著關于基金與海歸的思緒。過去三十年美國NSF預算都沒有本質變化,多年維持在60億美元的水平,完全趕不上通貨膨脹;相比之下,三十年間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NSFC)預算增加了300倍達到240億人民幣,很快要與美國持平。在中美基礎研究投入此消彼長的趨勢下,華裔教授紛紛把視線轉向國內,尋找中美學術合作與交流機會。所以過去幾年我也積極與南京和西安的幾所大學拓展合作,有了初步成果之后就開始考慮寫合作申請中國的基金。
去年三月初是我的春假,我飛去南京與長期合作的一個教授寫海外合作基金。每年三月十號左右是NSFC最后沖刺的階段,整個中國學術界都在聚精會神忙這一件事,見到熟人三句話之內也要繞到基金上來。關于基金有許多段子,比如不論什么千古名句,后半句扯上寫基金似乎都合適:
舉頭望明月,低頭寫基金。
少壯不努力,老大寫基金。
夜夜思君不見君,原來君在寫基金。
垂死病中驚坐起,今天還沒寫基金。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寫基金。
我最喜歡的一句則是:“洛陽親友如相問,就說我在寫基金“。這不僅僅因為我是洛陽人,更因為在寧的幾位洛陽老鄉(xiāng)的幫助促成了我去年暑假被聘為南京一所大學的兼職教授。這使我出國后第一次有整整三個月時間在中國,獲得了足夠充分的機會去深入了解國內高校發(fā)展的現(xiàn)狀與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