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6日,即使已經(jīng)離開高原好幾天,接受采訪時,湖南省登山隊領隊范江濤、隊員謝如祥還是有些醉氧,腦子暈暈乎乎。
范江濤和謝如祥合影。本文照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一個多星期前,他們還身處珠穆朗瑪峰的嚴寒之中,干勁滿滿,想用實力向世界宣告自己登上世界最高峰。
當時他們并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因在海拔8450米的巔峰,救下一名曾被宣告無生存希望的登山者而出名。
海拔八千多米的艱難抉擇:
峰頂近在咫尺,生命奄奄一息
尼泊爾時間5月18日17時30分,范江濤與隊友謝如祥等人,以及各自的夏爾巴向?qū)腃4營地先后出發(fā),朝著山頂一步步邁進。
這是一個沒有風的夜晚,頭燈和雪地反射的光,讓他足以看清前進的路。在已經(jīng)攀登過好幾座高山的范江濤看來,“這是完美的沖頂天氣。”
向上攀登的路。
20時20分左右,范江濤和他的夏爾巴拉克帕正在沿路繩攀登,突然他們看到了“障礙物”——路邊有一個倒臥的人,主鎖在繩子上,所有經(jīng)過此地的登山者都要繞過這個人,才能繼續(xù)前進。
倒臥的人左手沒有手套,已經(jīng)發(fā)黑,右手戴的薄抓絨手套,沒有看到羽絨手套,連體服大量破損,整個人縮成一團,附近沒有其隨行夏爾巴。
范江濤判斷,這位登山者應該已被放棄。“中國人么?”看到該遇險者穿的國產(chǎn)登山服,想到出發(fā)前聽說中國登山隊員陳學斌山上遇難的消息,范江濤忍不住問了一句。對方?jīng)]有反應。
他又問:“你叫什么名字?”對方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范江濤仔細辨認,又查看登山服上的姓名貼,發(fā)現(xiàn)是認識的人,也是湖南的山友。但是此前他并不知道,對方也在這座山上,“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經(jīng)查看,其氧氣已經(jīng)用完,臉部已覆蓋薄冰,手已凍傷,生命體征微弱。遇險者背后的下降器已被鎖死,并且掛了2把主鎖,整個人已被固定在主繩上,無法移動。
遇險者恢復意識。
范江濤手表顯示此處海拔8450米,高原救人并不容易,而自己攜帶的物資有限。
在夏爾巴拉克帕的催促下,范江濤繼續(xù)向上走,才走了20多米,他就挪不動腳步了:峰頂近在咫尺,生命奄奄一息,繼續(xù)前行還是折返救人的選擇題,擺在了他眼前……
“這個最讓我為難。”為了這次攀登,他準備了很久,在他“7+2”(指攀登七大洲最高峰,且徒步到達南北兩極點的探險活動)的目標里,珠穆朗瑪峰是第四站。此時,距離峰頂僅有398.86米的海拔差,他與拉克帕體能狀態(tài)良好,有望沖頂成功。
站在原地猶豫了很久,內(nèi)心救人的念頭最終占據(jù)了上風。
他對拉克帕說,不登頂了,要回去救人。拉克帕表示反對:那個女孩已經(jīng)死了,不用救了!但是范江濤堅持向下移動。做出這個決定后,一想到這么多年的目標、花了這么多錢、吃了這么多苦,就此功虧一簣,他忍不住,開始哭了起來。
救援過程中。
挪到遇險者身邊時,他邊哭邊罵:你為什么要來?你不是說你不來了嗎?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
盡管一邊哭一邊罵,他們手上也沒停下動作:換氧氣、喝熱水、吃糖和巧克力、按摩手腳、心肺復蘇、解除被鎖定的下降器……
21時左右,遇險者恢復語言能力。據(jù)她講述,她與隨行夏爾巴在當天中午已經(jīng)沒有水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氧氣,她自己從珠峰陽臺一路“屁降”到這里,有太多巖石,降不下去,她也不知道夏爾巴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夏爾巴叫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由于當時所處海拔較高,想救人就必須向下走,待遇險者有一定體力后,范江濤和拉克帕架著人往山下走。
費勁救的人可能救不回來
崩潰關(guān)頭又來了救援力量
晚了一個小時左右出發(fā)的謝如祥見到領隊范江濤和拉克帕時,已是22時左右。
“范隊一見到我就哭,說他碰到一個人,往下挪了100多米,還是救不下來,馬上可能就要死了。”看到領隊這個狀態(tài),謝如祥嚇了一跳。
一問才知道,范江濤和拉克帕架著人走了100多米后,遇險者再次昏迷,倒在路邊無法移動。在高原上,架著一個人移動一個多小時,身上還有沉重的裝備,范江濤和拉克帕的體力已大量消耗,物資也已用掉許多,無法再將人往下移動。
把人移到路繩的另一邊,找了塊石板放下,既不妨礙后來的登山者,也避免她被人踩到。他喊著:“你在這兒躺著,我給你安置好,我只能下去找人了,我們倆真的搞不動了。”
下撤途中,遇險者再次昏迷。
放眼望去,茫茫雪山,不確定能否找到人幫忙,一去一回說不定三四個小時過去了,回來只能看到尸體。害怕這就是遇險者生命最后一刻,他拿出了隨行的相機,問對方有沒有遺言。對方無法拍醒。
遇到謝如祥的時候,范江濤剛放下遇險者不久,只走了二三十米。他滿腦子都是:費了那么大勁兒,登頂?shù)南M矝]了,要救的人也救不回來了,內(nèi)心極其難過崩潰。
謝如祥在出發(fā)前就聽說,山上死了兩個中國人,其中一個是陳學斌。此時,聽范江濤的描述,猜測這可能是消息中第二位中國人。“那我上去看看。”他說。
他給遇險者喂水,發(fā)現(xiàn)還能喂進去,“這說明她還有氣,如果你不救她,又是晚上,再過三四個小時,肯定就死掉了。”
他當即決定救人:“這種時候不用做多少選擇。”
由于才出發(fā)不久,謝如祥和隨行夏爾巴邊巴的體力和物資相對充足。邊巴體格強壯,在C4營地也可以不用吸氧,去戶外燒水做飯,“我知道他的實力比較強悍,知道他能搞定。”
但是背人下山要消耗大量體力和物資,遇險者生命力太微弱,邊巴也表示沒法救,作為常年攀登珠峰的夏爾巴向?qū),他見過太多類似的情況。
想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謝如祥對邊巴說:“我給你一萬美元,把她拖到C4,不管是人還是尸體。”
邊巴同意了,他背著遇險者,下行到范江濤旁邊時,范江濤和拉克帕也幫著搭把手,三人一起架著遇險者往營地走去,謝如祥則一個人小心翼翼摸索著下山,“能出力就出力,不能出力就別添亂。”
營救下撤途中。
就這樣,伴著黑夜,又過了兩個小時左右,尼泊爾時間5月19日凌晨0時15分,范江濤和兩位夏爾巴將遇險者送到營地;隨后,范江濤折返去接獨行的謝如祥。
營救下撤途中。
0時45分,謝如祥與范江濤會和,返回營地,安置好遇險者。
早上7時30分左右,遇險者所參加的旅行社負責人前來,接走了她。
生命高于一切
珠峰少了一個路標
登頂珠峰,已不是幾十年前舉世矚目的極個別現(xiàn)象。
據(jù)央視新聞報道,2023年春季登山季,截至5月14日,尼泊爾有關(guān)部門已向478名登山者發(fā)放了攀登珠穆朗瑪峰的許可證。尼泊爾旅游部門通報,僅5月17日當天,至少175名登山者在珠穆朗瑪峰南坡尼泊爾一側(cè)成功登頂。
謝如祥攀登時,看到登山者排成一排。
作為領隊,范江濤心里的壓力很大,也對隊友充滿愧疚。
此次他帶領的4人小分隊中,他與謝如祥因救援提前撤退;1人因看到隊友救援瀕危山友后狀態(tài)受到影響,登頂途中選擇放棄;只有一人不知情,成功登頂后問隊長:“為什么我在山上等了你們那么久,沒有一個人上來?”這樣的問題讓范江濤特別難過。
圖為范江濤。
無限風光在險峰,是他們的向往:登個珠峰,多偉大的事情!
人均花費40萬元左右,長期調(diào)整時間找機會鍛煉;準備幾十年,鍛煉好幾年,提前適應好幾十天……結(jié)果,剛開始沖頂,便因為救人半途而廢,遺憾肯定也有。
但是,每年上百登頂?shù)臄?shù)字容易讓人忘記,攀登珠峰,其實危險重重。
曾有網(wǎng)友稱:人類登上山峰都以為是征服了大自然,其實不是。人類從來沒有征服過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允許你站在那個地方。
今年珠峰登山季中,遇難者陳學斌的遺物,朋友們稱他為“木匠”。
謝如祥曾多次和陳學斌一起喝茶聊天,今年登山季多人命喪珠峰也讓他感慨萬分:“八千米禁區(qū),有資源(氧氣、水、夏爾巴)不一定有生命,沒有資源絕無生路。”
在珠峰的極端環(huán)境中,救一個人不容易,他表示,能救也是因為有資源,如果是下山途中碰到遇險者,僅剩資源可能只夠自己用,想救人也有心無力。
圖為謝如祥。
5月22日,謝如祥在加德滿都遇到了被救者,對方狀態(tài)和醉氧差不多,腦子比較暈乎,表達也不是特別清晰。但終歸,是活下來了。
“一條生命的價值肯定是超過一次珠峰登頂?shù)模?rdquo;謝如祥笑著說,登山,放棄比堅持更難,但即使是要登月球,如果要救個人,可能也得放棄登月。
因為山在那里,這些登山者們選擇了前進;因為人在那里,范江濤和謝如祥選擇了撤退。
恰如謝如祥在社交媒體上說的那樣:珠峰路上,少了一個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