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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2022-11-29 10:21:51 IP歸屬地: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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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一個多月前,陳可辛導演創(chuàng)立泛亞洲制片公司Changin' Picture,決定在新的賽道繼續(xù)創(chuàng)作、表達以來。

一直都有毒飯希望重新聊聊他,Sir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切入點。

直到最近幾天。

被推至高點的魔幻現(xiàn)實,影迷情緒。

好像已暗中替Sir挑好了素材——

在陳導眾多橫跨不同人文環(huán)境與類型題材的作品中,有一部“脫穎而出”。

15年前的電影,評分上漲,討論激增……

Sir當然樂于仔細聊聊。

因為這至少證明著,在沒有新電影的日子。

電影,沒有停止過向前——

投名狀

昨天6.5,今天逆襲華語十佳
它曾有著陳可辛最大的野心:

2007年末賀歲檔,4000萬美元(近三億人民幣)投入,既有李連杰、劉德華、金城武的華人頂級演員組合,又有邵氏名作《刺馬》成功的故事原型。

再加上陳可辛一貫的穩(wěn)定發(fā)揮,怎么看都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

但在當年上映之后,內(nèi)地票房堪堪2億,大虧特虧,堪稱生涯折戟。

連口碑都輸給了同檔期的《集結(jié)號》。

網(wǎng)友當時在豆瓣打出6.5,及格能看的水平。

但就像那句老話,沒有對比,沒有傷害。

那個時候大家眼格高

如果知道后面十年電影有多爛的話

會更珍惜點

十五年過去,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國產(chǎn)爛片反復錘煉過的觀眾回頭看,才敢確定——

《投名狀》是部好電影。

評分也從6.5,一路上漲到7.7,似乎給它正了名。

但話說又回來,《投名狀》的好,真的只是來自于對比么?只是懷舊濾鏡在起作用么?或者更大膽點說,當初的觀眾給低分,不去看,只是因為他們眼拙,看不到優(yōu)點么?

非也。

陳可辛第一次拍古裝武打戲,題材也是內(nèi)地觀眾少見的太平天國,野心過大表達的東西太晦澀,連演員的妝容,影片的色調(diào),都不夠吸引人……

因此,與其執(zhí)著《投名狀》是不是好電影。

不如去回想。

關于《投名狀》里的陳可辛,我們究竟錯過了什么

昨天6.5,今天逆襲華語十佳

時代險惡

《投名狀》的故事原型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馬案”:1870年,來歷不詳?shù)?b>刺客張文祥只身刺殺了上任不久的兩江總督馬新貽。

被捕后,張文祥點名必須由曾國藩審理此案,否則絕不開口。

有人說,張文祥是馬新貽的結(jié)拜兄弟,兄弟反目,因為女人。

有人說,張文祥與馬新貽,一個保護傘,一個匪首,二人相殘,因為分贓不均。

還有人說,馬新貽之死,涉及曾國藩的湘軍與晚清朝廷的政治博弈,不了了之是因為利益勾兌,是政治妥協(xié)。

……

總之,茲事體大,牽扯深廣, 又撲朔迷離,給了后世豐富的想象和二創(chuàng)空間。

在1973年邵氏出品的《刺馬》里,張徹選擇用武俠片的方式架空故事背景,以男性傳奇的模板構(gòu)建人物關系,整體停留在了江湖兄弟相親相殘的層面。

昨天6.5,今天逆襲華語十佳
陳可辛的選擇不一樣。

朝堂、官場、兄弟、女人,刺馬案的所有要素,他電影里都有,卻都不是主角。

當撕掉這些顯見的標簽后,《投名狀》首先想建構(gòu)的是什么?

時代。

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

160年前的中國,晚清,亂軍四起,內(nèi)憂外患。

一組鏡頭足以寫出它的險惡。

土匪頭子姜午陽(金城武 飾),一眼相中龐青云(李連杰 飾)的軍靴。

就這一眼掃過去,在他看來,他已經(jīng)是這雙靴子的新主人。

但仍有一個問題:這,是我的碼嗎?

于是上前拿自己的腳跟龐青云的比對了一下,嗯,合腳。

連一句“把鞋脫下來給我”都不必說——

變臉,拔刀,直取要害。

能動手解決的事,何必動嘴。

要穿的,去搶,要吃的,也去搶,不給,就打,就殺……暴力是最主要的通行證,弱肉強食成為社會常識。

打得過,就是匪,打不過,就是民。

究其原因,朝廷腐敗,連年戰(zhàn)亂,土地荒蕪,早就吃不上飯了,百姓橫豎都是死。

但官軍為了糧食大晚上來劫掠村民,村民卻敢怒不敢言。

因為清兵手里有一個他們沒有的玩意兒:槍。

當人數(shù)不再成為優(yōu)勢,《投名狀》里的食物鏈就此成形。

決定位階的不是道德、法律、文明、資本。

而是暴力。

片中,當這伙土匪主動投誠,成了清兵,拿到自己的槍,他們立刻齊聲喊出了全片最高亢的口號:

“搶錢,搶糧,搶娘們!

錢、糧、女人,代表著最底層的生理需求。

而重心,更是一個“搶”字。

“搶”字背后的暴力邏輯,是理解這部電影的關鍵。

一個從上到下可以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的時代。

這是埋藏在一個時代之險惡中,最深層的慘烈與絕望。

而這樣的時代,兩千年來大部分中國人都不曾錯過。


臺前的人

投名狀的本意是什么?

完整版里,三位男主角,為了結(jié)為異姓兄弟,選擇各殺一個外人,這個殺人,就是投名狀。

被殺的,不過是路過他們村子的普通路人。

龐青云、趙二虎、姜午陽,導演從一開始就給他們的“情義”蒙上了一層時代的血衣。

投名狀,不是造就情誼,而是了斷生計——沒法當一個良民的生計。

以暴行打底,這三個人從這一刻,就開始走進時代的修羅場。

成為電影里的“臺前人”。

雖然暴力是時代的通行證,但選擇在于對誰施暴,怎樣使用暴力,如何維持暴力?

三個主角,三種性格,三種命運。

而他們加起來,又給那個時代的眾生,畫出了不同的半徑,共同打造出亂世里殊途同歸的悲劇宿命。

全片故事經(jīng)姜午陽之口引出,我們不妨從他切入這部電影。

三弟姜午陽身手過人,身先士卒,實則秉性單純,不裝心事。

他的世界最小,以兄弟三人為半徑。

在他心中,天大地大,不如兩位兄長大。

于是,納投名狀殺人時,姜絲毫不看那個冤死鬼一眼,而全程緊盯龐青云。

通過殺人,三人組成了一個“家”,這個家對姜至關重要。

電影中,使用暴力濫殺無辜,他全程都毫無負擔,唯有當他覺察到這個家行將崩潰時,才開始痛苦。

他的半徑是最小的,暴力是向外的,所以他活得最久,悲劇感最接地氣——“家破人亡”。

二哥趙二虎跟姜午陽類似,認為人生在世,兄弟大過天。

但姜只認三兄弟,趙卻認為同鄉(xiāng)皆兄弟。

趙二虎的世界半徑是同鄉(xiāng),比姜午陽稍大。

有鄉(xiāng)黨,決定了趙能夠做更多的事,有更大的野心。

亂世之中,拉起隊伍打仗,搶錢搶糧搶女人,換句話說,我不管洪水滔天,我只想保家鄉(xiāng)父老平安。

攻下一座城后,狗子、小七奸淫婦女犯了軍紀,龐青云要處決二人時,趙二虎當眾向大哥求情,極力挽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文盲趙二虎跟這句話素昧平生,卻又同頻共振。

他自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霸,但即使這樣一個人也有底線;

不殺同鄉(xiāng)兄弟就是那條底線,不可逾越。

然而,他不會料到也不敢相信,這條底線,大哥龐青云一句話就越過了,而且是兩次。

第一次,殺狗子與小七。

第二次,殺投靠了太平軍的同鄉(xiāng)石錦標(向左 飾)等人。

第一次也就罷了,好歹是龐青云占理。

第二次趙忍不了,對方已束手就擒。

趙作為軍人、將領的信念此時全線崩塌,因為這徹底偏離了他帶人投清的初衷——讓兄弟們過上好日子,而不是兄弟相殘。

他無法解釋自己所目睹的一切,原因很簡單:龐青云的世界跟他的半徑不一致。

趙二虎以同鄉(xiāng)丈量世界,不管走得多遠,他的視野基本都停留在自己的同鄉(xiāng)以內(nèi)。

龐青云卻是以蒼生丈量世界,無論自己是何境況,他想的始終是“兼濟天下”。

為了這個理想,他初次覲見慈禧就敢為民請命。

稍有政治嗅覺的人都知道,在這般場合跟最高領導人提如此請求,跟求死并無差別。

慈禧答應吧,國庫得空一半不說,百姓還只會感恩龐青云;慈禧不答應呢,百姓也只會罵慈禧昏庸無道。

此舉與龐青云在影片前半段展現(xiàn)出的政治智慧顯然相悖。

跟著姜午陽一伙人明搶太平軍,龐青云知道對于一伙只能算草臺班子的山匪而言,這絕非智舉,因此他一開始僅作壁上觀,兩不相幫。

如果不確定匪眾有贏的實力,他不會出手。

即使出手,他也只會選擇能頃刻扭轉(zhuǎn)戰(zhàn)局,令自己占據(jù)最大軍功、樹立威信的決定性瞬間。

于是,在姜午陽被重兵圍困,命懸一線之時,他下場了。

戰(zhàn)場瞬息萬變,出手便不藏拙。

救人,解圍,擒賊擒王,鎖定勝局,一氣呵成。

更高妙的操作還在后面。

凱旋回村途中,龐青云主動脫下自己的軍靴,贈予對之心儀許久的姜午陽。

審時度勢,是為韜略;隨機應變,是為機敏;洞悉人心,投其所好,是為大智。

諸者相合,是為大才。

進可拿軍功,退擅攏人心,他不當大哥誰當。

因此,Sir以為,龐青云敢在朝堂上行自毀前程之舉,不是他突然降智或人設崩塌,而是他本色如此。

龐青云的本色為何?

一個被扭曲的理想主義者。

有的人靠受領俸祿活著,有的人靠攫取權力活著,有的人靠守護情義活著,有的人靠捍衛(wèi)尊嚴活著,他靠踐行理想活著。

理想高于一切,包括他自己。

三個價值觀截然不同的人卻成為兄弟,這無疑是又一場只有命運才能開出的毒辣玩笑。

在這樣一個玩笑中,三兄弟攜手同行,懷揣著各自的標準,走向命運的終局。


幕后的人

三兄弟是《投名狀》臺前的主角,掀開舞臺的幕布,你會發(fā)現(xiàn)主角另有其人——

狄大人(顧寶明 飾)、陳大人(魏宗萬 飾)、姜大人(王奎榮 飾)。

這三位大人,不僅是這個故事的隱藏主角,更是這個時代的主角

小人物們,在生存、死亡、道義之間煎熬掙扎,而對大人物來說,這些掙扎滑稽可笑。

他們掌握了權力,便割除了全部的彷徨。

他們從不掙扎,他們只會讓小人物掙扎。

《投名狀》的表層故事是兄弟三人如何建功立業(yè)又如何分崩離析;

在內(nèi)里,它從始至終都是一場滿清權貴階層內(nèi)部博弈的權力的游戲

龐青云登場時,他剛從戰(zhàn)場尸山中爬出來。

他一個營的弟兄,1600余人,死斗三天三夜依然全軍覆滅,直接原因是本該并肩作戰(zhàn)的友軍魁字營,全程袖手旁觀。

因為兩軍各為其主,派系不同。

龐青云是陳大人的人,他的兵是綠營兵(綠營由滿清入關時收編的明軍及其他漢軍構(gòu)成),掛靠漢族文官集團;

魁字營首領何魁(石兆琪 飾)是姜大人的人,他的兵是團練兵(類似曾國藩的湘軍),隸屬地方軍閥勢力。

從古至今,戰(zhàn)爭,爭的從不是正邪善惡,爭的都是利益。

晚清的戰(zhàn)爭尤甚。

何魁不幫龐青云,是因為姜大人和陳大人存在根本性的利益沖突,他要借此削弱陳大人的實力。

跟這個目的相比,消滅太平軍并不重要,更不急迫。

這就是為什么,當打了勝仗的趙二虎意氣風發(fā)地放話“先取蘇州再打南京”時,大人們哄堂大笑,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他們笑的不是三兄弟沒有這個實力,他們笑的是趙二虎的“天真”。

趙二虎或許懂戰(zhàn)爭,但他不懂政治。

政治的秘密被龐青云一語道破:

仗打完了,他們賺什么

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續(xù),戰(zhàn)爭是軍閥們積攢政治資本的核心手段。

暴力推平一切,而政治籠罩一切。

所以,即使龐青云具備攻打蘇州的實力,他也得不到上級的授權。

太平天國能“囂張”14年,除了清軍戰(zhàn)力的孱弱,也是因為軍閥們需要它活得久一點。

但這一切的沖突矛盾,永遠都只是大家在權力場上心照不宣的秘密。

比方說,陳大人提及龐青云之前帶著一營兵全軍覆沒時,他的眼神瞟向了身側(cè)的狄大人。

狄大人背后是滿清貴族集團,其身份地位均在陳姜二人之上。

陳大人的意圖模糊又明確,他話里責問龐青云,話外卻是向為首的狄大人“告狀”,這一瞟是想觀察他的反應,揣度他的立場。

龐青云攻下舒城后,兵力相對弱勢的狄陳二人看到了壓過姜的希望,趕忙拉攏。

姜大人做何反應?

只見他安排完何魁替龐青云接防,末了才幽幽來一句:狄大人、陳大人,不會有意見吧?

這是征求意見的態(tài)度嗎?

這是在說:想吃獨食?門兒都沒有。

三位大人不會明爭,只是暗斗;永遠和氣生財,也永遠笑里藏刀。

臺前的人越是頭破血流,幕后的人才越能盆滿缽盈。

一切都諱莫如深,僅可意會,目的是人為建造一堵權位的巨壁,將絕大部分人隔絕在外,好為之所用。

越是位高權重者,越擅長于隱藏在暗處。

比如那位坐擁天下的太后,從頭到尾但聞其聲,不見其人。

冷槍、冷箭,才是這個時代的常規(guī)武器。

影片結(jié)尾,刺殺龐青云的人躲在遠處,借著禮炮鳴炮時的轟響,放出冷槍。

同樣,趙二虎死于一根接一根的冷箭,不知來處,亦不見放箭者。

仿佛是在說:

在炮聲響徹的時代下,槍聲微不可察,子彈射向的人同樣細若螻蟻。

他們至死都仍看不透——

兇手是每個人、所有人。

關于這一點,片中有一處絕佳隱喻。

朝廷派去處決趙二虎的御林軍,只見刀鞘,全無面目。

如此,他們便可以是任何人。

有些人是主動藏身于幕后,但更多人,是被時代消聲,進而像數(shù)字一樣被抹去,像炮灰一樣消散于風中。

舒城一戰(zhàn)慘勝后,活著的人能吃飽了,死去的人,連遺體、骨灰都不剩,空余一雙破草鞋。

以及幾枚銀錢作安家費。

姜午陽在給一對士兵的老母親發(fā)餉銀的時候,鏡頭用的主觀視角和遠景,我們看不到這位母親的神情,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模樣。

是那些不愿被看見的人,源源不斷地制造著那些不被看見的人。

前者即使拿著望遠鏡,也看不到后者。

他們只看得見自己。

他們制造了這片土地上無止境的苦難,到頭來,這些苦難連他們的衣裾也沾惹不到分毫。


理想、底線

《投名狀》洞見了人的局限性。

一個身懷青云之志、說一不二的人,其局限性往往更致命。

道德綁架式地跟慈禧提要求,龐青云不是求死,他只是求成,而且是急于求成。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做。

才相識一日,他就勸諫趙二虎帶人投軍,跟不知底的趙、姜納投名狀;

麾下僅800人馬,他就敢領著跟5000太平軍死戰(zhàn);

剩余10天的糧草,他卻敢立軍令狀:2天拿下蘇州,8天攻陷南京。

不分情況的冒進,把他變成了一個瘋狂的賭徒,每一把都是梭哈。

如果你為他“天下為公”的理想動容,那你也一定會為他“畢其功于一役”的“沖動”扼腕嘆息:

慈禧都跟你示好了,你咋就不能先賣個乖,從長計議呢?

然而。

跟意圖造福蒼生此等抱負比起來,不論如何苦心經(jīng)營、穩(wěn)扎穩(wěn)打,一個人的一生再怎么慢,都太快了。

《走向共和》里,李鴻章尚且說: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

昨天6.5,今天逆襲華語十佳
而一個人,縱使有通天之才,又能改變得了什么呢?

改變時代,是一場漫長的接力跑。

每個/代人能做的,不外乎跑好自己這一棒。

然后一個人與下一個人交棒,一代人與下一代人交棒。

可惜,這是龐青云至死無法懂得的道理。

就好像龐青云不可能意識到,他的理想根本上與他所依附的政治體系背道而馳,清廷從下至上都只為皇權服務,可他卻想著為百姓討活路、要公道。

原來,不管看到的世界是大是小,每個人都在不同半徑的圓圈中畫地為牢。

頗為諷刺的是,他極力殲滅的太平天國正好有一個跟他近似的理想,正所謂:“天下一家,共享太平”(洪秀全語)。

——太平天國的滅亡,正是他命運的預演。

導致龐青云失敗的原因不止于此。

龐青云急于求成的秉性,給他造成了一種錯覺,他以為凡事皆能速成,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

他下令處決兩個亂來的小弟,表面上為正軍紀。

實際卻想改變麾下軍隊的基底,把土匪伐毛洗髓成正規(guī)軍,為他的宏偉藍圖鋪路——以前,你們是為了自己打仗,今后,你們要為了別人(百姓)打仗。

為此犧牲兩條人命,是值得的。

為此射殺受降的4000太平軍俘虜,是值得的。

接著,他又認為,為了“每一個百姓都吃得飽”、“不受欺負”,犧牲兄弟趙二虎,也是值得的。

終于,這“理想主義”露出了光環(huán)背后的獠牙——它與生俱來的暴力性。

因為純粹,所以傷人;因為狂熱,所以不計代價。

龐青云的理想有多高遠,他的底線就有多沉淪。

他看到了茫茫眾生,也就看不到眼前那些活生生的人;就連自己漸漸被馴化成一個宏大概念的奴隸,還不自知。

但這不是每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必然歸宿。

片中還有一個理想主義者,黃文金(郭曉東 飾)。

原本,他是個富甲一方的商人,11年前變賣家產(chǎn),投靠太平天國,為了跟龐青云一樣的理想。

現(xiàn)在,他是太平軍派駐蘇州城的將領。

為了理想,龐青云違抗軍令攻打蘇州;也為了理想,黃文金死守到底。

雙方已鏖戰(zhàn)九個月,城內(nèi)城外都彈盡糧絕,強弩之末。

人間煉獄。

再這么熬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雙方將領,兩個理想主義者,務必想辦法破局。

龐青云的選擇是,向上級下跪乞求,沒用,又跟死對頭何魁做交易(但龐青云并未履約),才換來10天軍糧。

——為了實現(xiàn)理想,他出賣了全部的尊嚴和信譽。

黃文金的做法是,趁趙二虎來暗殺自己時,將計就計,死在了他的劍下。

因為不做降兵是他的底線,而保護城里百姓(不受屠戮)是他的理想。

——為了實現(xiàn)理想,亦為了守住底線,他獻祭了自己。

當理想與底線短兵相接,龐青云毫不猶豫地舍棄底線,然后用“兵不厭詐”“這是戰(zhàn)爭”為自己辯護。

黃文金則示范了理想主義者的另一種路徑:

堅守理想,但不放棄底線;

倘若兩者矛盾,犧牲自己,而不是犧牲他人。

以理想為借口,放縱暴行,哪怕獲得了施展抱負成就理想的機會,也會被過往的積怨反噬。

這是龐青云走向覆滅的根本原因。

也是導演陳可辛的解讀——

在一個亂世里,那些沒有勇氣和擔當?shù)睦硐胫髁x,注定只會帶來災難,淪為暴行的借口,殺人的工具。


誰是英雄?

所以理想主義就不對么?

不。

手握理想的人,不能犯幼稚病,不能急于求成,必須有耐心、有毅力、有勇氣,去撬開時代的窗口,帶來光明與新鮮空氣。

為此哪怕獻祭自己,也在所不惜。

因此,細看《投名狀》,真正的主角浮出水面——黃文金所代表的太平天國,握著解開時代困局的鑰匙。

只不過,這把鑰匙的使用,時代困局的打開,可能要花上幾代人,近百年的時間,代價是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但第一顆種子播下了,覺醒者出現(xiàn)了——

趙二虎。

關于他的覺醒,讓我們從頭說起。

這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沒有退路的時代。

就像三兄弟初次叩見三位大人時的處境,前后都是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進無可進,又退無可退。

面前只有一口石甕,明知鉆進去了出不來,也不得不鉆。

所以他們學到了一件事,永遠夠狠,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

沖鋒的時候主動蒙上馬眼,自絕后路。

就是這樣一個前半生只學會了殺別人的土匪頭子,在主動死在他劍下的黃文金身上,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慷慨赴死的高貴和堅守底線的分量。

蘇州城因兩軍交戰(zhàn)成為一座大牢,困住了所有人。

黃文金自愿成為了那把解救所有人的鑰匙。

他是為別人而死,為成百上千與他并無瓜葛的百姓而死。

《投名狀》特意用一幕象征基督教洗禮的設計,將趙二虎此時內(nèi)心受到的震撼外化。

他不再肯定殺人的意義,轉(zhuǎn)而看到素不相識的人與人之間那隱秘而無形的聯(lián)結(jié)。

那種不需要投名狀,而僅僅是同為人而與生俱來的聯(lián)結(jié)。

有道是,亂世出英雄。

有理想的人,與有底線的人,誰更能稱英雄?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得搞清楚“英雄”的定義。

《投名狀》借姜午陽之口,帶出了一個可能的標準:

“英雄可以為別人犧牲!

而這個別人,指的是跟自己沒有直接情感利益關聯(lián)的人。

諷刺的是,這個標準其實是龐青云定下的,可他顯然不符合。

與之形成反差的是,三兄弟中,龐從未說過想做英雄,姜和趙卻都曾以此為目標。

可在內(nèi)心深處,姜午陽并不理解這個詞的真實含義。

他只有身邊的家人(兄弟),沒有所謂理想,也就找不到可以為之犧牲的別人。

反而,他跟他不認同的龐一樣,總是在犧牲別人,成全自己。

理想是什么?

想活下來、活得好,不算理想;理想必然是超越現(xiàn)實需求的某種愿望。

趙一心盤算的,也就是帶著兄弟們過好日子,因此趙也沒有理想。

但他有底線。

因為有底線,他不能接受殺自己人的做法,不管為此冠上多光輝的理想的名義。

這個“自己人”,一開始是手下的弟兄,后來是投敵的同鄉(xiāng)。

在龐青云下令殺降后,他在堆成山的俘虜尸體中,找到了自己的同鄉(xiāng)。

也連帶著看到了那些跟同鄉(xiāng)死在一起的同袍士兵們。

看到他們彼此挽著的手。

掙不脫的可能是鎖鏈,可能是禮教權威的壓迫,也可能是同胞血脈。

他漸漸開始相信,不是納了投名狀才是兄弟,而是同有血肉之軀的人,皆為兄弟。

他慢慢能夠看到那些死者,與他并無區(qū)別。

跟龐青云上來就著眼天下蒼生不同。

趙心中的“自己人”是真實的,是有血有肉的,是發(fā)源于鄉(xiāng)黨,隨著戰(zhàn)斗與犧牲,一步步逐漸擴大的。

從上至下的拯救,是救世主式的傲慢,從下至上的兼容,才是屬于革命者的自覺。

后者,星星之火,到了關鍵時刻,能如烈火烹油,發(fā)出改天換地的力量。

當然《投名狀》的時代里,趙在還只是小火星的時候就殞滅了。

但正如黃文金喚醒了趙二虎,趙也在逐漸喚醒身邊人。

由此,引出《投名狀》最大的野心:

這是一出革命先行者的覺醒史——

尤其是,這些先行者,不是地方軍閥,不是士人大夫,更不是高門貴胄。

而是出身草莽的平頭百姓。

片中用了各種意象,展現(xiàn)了大時代給百姓們的壓迫。

在龐青云面見狄、陳、姜這個場合,大人們頭頂?shù)呐曝遥挥脕韷褐讫嬊嘣,而不是三位大人物?/div>
忠信仁篤

這四個字中排首位的:忠。

它建構(gòu)的是一種從上至下的層層約束力,它只向上成立,唯上不唯下。

它是面對它的人的枷鎖,是背對它的人的權杖。

片中與此相近的意象多次出現(xiàn)。

當它要束縛男人時,它是牌坊上書的“孝義可風”;

當它要束縛女人時,它威力加倍,成了“貞順芳留”“節(jié)動天褒”。

便如蓮生(徐靜蕾 飾),這些高高在上的禮教巨物,使得她再怎么反抗自己的命運,再怎么出逃,最后還是只能回到原點。

昨天6.5,今天逆襲華語十佳
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被逐層關進一個碩大無朋的社會金字塔中。

然后級級傾軋,上層碾壓下層,一個自洽的吃人社會就此成型。

在那場未能剪進正片的姜午陽的凌遲戲中,便有這個社會的縮影:

官員負責監(jiān)工,劊子手負責執(zhí)行,順民負責配合,逆賊負責受刑。

億萬人就這樣被逐級分化成互相殘害的不同群體。

卻不知道,他們本是命運相連的人民。

《投名狀》的底色,就是用這三個人在這個大時代的必然悲劇,給出一個答案:

舊時代無可救藥。

但新時代的希望,絕不由救世主賜予。

而是發(fā)軔于每一次覺醒,締造于每一次犧牲。

陳可辛這層答案,我們曾經(jīng)錯過,但不必再假裝視而不見。

來源:鳳凰網(wǎng)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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